访士

“唐兄！唐兄救命啊，唐兄！”文成宇一向自如行走于唐府之中，除去后院不曾踏足之外，平日里在前厅与书房一向是来去无阻，皆因当年唐父退出江湖之后乃是借助文员外的帮助才隐居在这苏州镜湖畔，于是唐文两家成为世交。文员外死后，文成宇继承了千万家财，挥洒起来却是其父千百倍的潇洒，故而一年里倒有十一个月周转不灵，要来唐府呼救一番。以往前来求助至少也要求个老爷体面、才子风度，何曾有这样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时候。

“文兄何事如此慌张？”唐仲英懒洋洋地趴在小轩前，打着呵欠看火烧眉毛的文成宇。

“唐兄，静王世子游赏镜湖，杭州府尹命小弟作陪，小弟知道静王密谋造反已久，实恐此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还请唐兄救我一救。”

“府尹大人虽然有请，又岂会失礼于世子跟前？你小心谨慎些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

“唐兄你有所不知，据说静王拥兵自重早有不臣之心。这静王世子更是机警过人，阴险毒辣，诡计多端。小弟是怕对方另有图谋啊。”

“图什么？图你不成？”

“唐兄快人快语，小弟正是担心此事。小弟听说此次府尹不只安排了小弟作陪，秦南七子，除却唐兄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余六子包括小弟皆在同游之列，小弟恐怕对方是要借秦南七子的名头，挟制众人来要挟唐兄你啊。”

“此话何解？”

“秦南七子一向文名齐出，即使唐兄你得以脱身，静王祭出其余六人的名号来招摇文坛，呼应反事，在文人世众眼里，唐兄难道能脱得了干系吗？小弟正是心忧于唐兄的处境，特来告知唐兄此事凶险之处，还望唐兄慷慨施救为小弟等解此困局。”

“真如你所说，即使我避而不见过几日他们一样会找上门来，要是认了路才糟糕。”仲英也知此事不可轻与，顿言片刻问道，“未知府尹请贤弟何日游湖？”

“正是明日。”听得仲英相问时日，文成宇大喜过望。

仲英望着文成宇释重离去的身影，几近乎有些许羡慕，他这位世兄随心所欲地活了半世，虽常有鸡飞狗跳，令人苦笑不得的小灾小坎，但福泽绵厚，总能找到办法渡过险境。世间上的灾难大祸临不到他头上，即使懒懒散散地也可没心没肺这般悠然过活，简直令他都忍不住有些羡慕了。仲英自嘲一笑，羡慕这家伙做什么，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镜湖胜景名闻天下，阳春三月虽没有碧叶粉荷，总算还有杨柳青青，多少文人墨客泛舟湖上以诗句略慰沉寂了一冬的心。一时间镜湖娴静婉约的湖面上竟有百舸争流之势，自命风流的才子们哪里还看得见岸上行人缓，水中游鱼远，只有人看人罢了。只有那座三层高的画舫，如一个庞然巨物驻扎在镜湖水面上，倒能看尽这番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

仲英与文成宇结伴由乌篷船上到画舫，文成宇先行去寻府尹大人，让仲英稍侯片刻待府尹来引见于世子。仲英自是不急，由得他去折腾，自个儿背着手在侧舷漫步，越走越觉得今日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的一个春日，人把水与柳都盖住了，镜湖成了人湖，还有什么游赏头？

仲英信步走着，这画舫也不知是从哪儿拖出来的，有三层高，在他头上还有一层面积小一些的船舱，挂着随风飞动的帷幔纱帐，一直飘摇到仲英所在的二层来，底层想必是画舫仆从们准备吃食，划动船迹的地方，没有显见的出入口走下去。侧舷宽敞得很，但船舱必不至于狭耸，否则这些达官贵人们又如何安身。唐仲英拐过一个弯，走到了甲板与侧舷相接的地方，抬头便看见一个人趴在甲板前头的栏杆上，半个身子几乎悬出了栏杆外。

那人一身红衣，头戴金冠，身披锦袍，阳春三月虽还未有艳阳高照，但厌倦了枯冬的人们早早便已换上了春衣薄装，这人却还披着红艳艳的斗篷似困守冬日。

仲英本不想多生事端，此行也并不是前来交朋结友，但心念旋踵之际，那人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走来，问了一句“是谁”，岂料转身得急了，倚靠在栏杆上却不小心倒仰了出去。仲英是动作比脑子快，脚下劲力一放，冲过半个宽阔的甲板，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将其拉回船板上，也圈在自己怀中。仲英这才看见对方的面容，仲英脱口而出，“姑娘，你没事吧？”

靠抓着他手臂才稳住平衡的人闻言瞪了仲英一眼，推开仲英似要怪罪他登徒浮浪，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怒火。仲英这才看清对方全貌，颇有些手足无措，“兄台恕罪，在下并非有意冒犯，方才不过是情急之举，还请见谅。”

红衣青年好不容易咳顺了气，可是看见仲英却又来气，沉着脸理也不理他一下，转头就走。仲英伸手拦住他，红衣青年白他一眼，“你有病吗？”

“原来你会说话，”仲英笑道，“我没病，可是你有病，刚才我握住你手的时候顺便给你把了个脉，你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所以体虚肺热，一年四季五季都在生病。近来初春料峭，方才你咳嗽的声音一听就是微感风寒，所以吃个梨吧。”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兜里揣了个青梨，红衣青年看他半晌，仲英实在把毕生的诚恳都堆出来了，红衣青年这才将信将疑地接过小小一个泛青的酸梨，咬了一口，顿时被口中的味道惹得眉皱眼眯，“吃这酸梨对治疗风寒有好处吗？”

看见红衣青年好似揉皱了的俊俏眉眼，仲英扇子一甩转身离开，“没有啊，看你可能近来药吃得多，让你换换口味而已。”大概率再逗留会被打，倒不是怕打不过，主要是怕自己忍不住还手会还得太重。

可惜，他虽然走得快，文成宇却惯是神出鬼没，此时正好跳出来拦截了他，身后还跟着一票羽扇纶巾的秀才府官。

“唐兄，唐兄正好在此，府尹大人正要找人去寻你，为你引见世子殿下。”文成宇走上前来一把挽住仲英，将他拖到杭州府尹面前。

“唐世兄，许久不见，世兄还是如此风采过人啊！”

“甚好甚好，府尹大人多日不见还是一样这么多肉啊。”

“世兄过誉了，周某人在朝为官是个劳碌命，哪比得上世兄逍遥自在。今日静王世子游赏镜湖，周某也是怕失礼于前，不得已搅扰世兄的闲情逸日，幸得世兄尚给周某人三分薄面。”

杭州府尹周到，做人比这名字更周到，惯是个墙头草随风倒的家伙，否则也不能见风使舵地分到杭州这般富庶之地来，便是仲英素来不耐这样官场寒暄也不得不叹一句这位府尹大人说话真是周全和顺，不以官位相称，就是不将今日当正式场合，但要是当真掉以轻心，稍有不慎，这些个官始终是官，面皮一扒照样青面獠牙。周到把一张还不算年迈的老脸笑出了成排的褶子，伸手引仲英前行，仲英说说笑笑打着哈哈与他前行，顿觉不妙。这老匹夫要向他引见的静王世子莫不是········

仲英眼见府尹一行人向那红衣之人见礼，心里朝满天神佛呼喊一百遍，“玩我是不是！”

“今日共游镜湖，只谈人间风月，这些俗礼就免了吧。”那青年状似宽和地说到，仲英却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他眼里的计算狡黠闪过。

果然，世子爷拢了拢披风道，“春日倒寒，甲板上还是有些风凉，各位世兄还是到船舱里小坐吧，正好也让我开开眼界，看这苏州山水养出的是怎样出众人物。”世子爷说着走近了仲英面前，“前日接风，不曾见过这位世兄，今日既是初次相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一个咬了半边的小梨悬在了仲英面前，文士们面面相觑，估摸着世子爷莫不是记恨唐仲英久请不至，所以专用半个梨来敲打他。但唐仲英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物，世子爷这般逗耍于他，恐怕怼上气来，不好收场。

仲英却知道这是自作孽，只能捏着鼻子自咽苦果，接过半边梨还得谢世子爷挂心。谁叫他理亏在前呢，只是顺手恶作剧一把，谁知道撞上个不倒翁，蹦回来砸到了自己。

世子爷眉头一皱，状似调解气氛的假愠，实则让近前的仲英明明白白看见了眼中嘴角的得意，“仲英怎么又忘了，今日只谈人间世情，各位也需记得，只以名姓相称，论作世交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