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鹢远

四月的宛央是泼墨山水，柳骢缱绻烟雨纷乱了新绿，浣纱女的打衣声斟开了千叠江水，画鹢遥立船头荡远了锦缎波澜。

丝丝细雨入眠，长街三两行人，水珠顺伞骨而下，填了人匆匆的步伐。

丞相府闭了门，仍挡不住那慌乱。仆从们紧赶着奔往东院，热水剪子浓药一拨拨地送，里头的女人叫得痛苦，外头的人也坐立难安。年逾五十的丞相老来得子自是喜不自胜，不单为这，更为他堂堂姬府，正房妾室五人统统诞下女婴，眼瞅香火欲断，怎能不急？

女人的叫声愈发凄厉，磨着老丞相的心，也磨着大夫人的心。

她揪着那丝绒手帕，似是下一秒就要揉碎。莫是男儿，莫是男儿她瞑眼祈求。生产的女人是老爷娶的第一房妾室，跟她年岁相仿，便是这样，岁月抚皱了她的眉眼，却不平地漏了这二夫人，任凭底下三夫人四夫人个个地冒，她仍不减余韵，独得宠爱。若又生了个男孩

她大夫人之位怕是要在这孩子满月宴上作为满月礼拱手相让了。

雨势一时稍弱，东院正是火上浇油劲头。姬繇远远地望着，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姑姑，那头是不是走水了，我要去

教书姑姑不轻不重地打了下小姐的脑袋，倒叫小丫头片子趁机钻了空子，无赖地抱头假哭。

好痛好痛！背不进书了，透透气才能好！

姑姑司空见惯：从东院有动静起，你就没闲过，笔也拿不稳，净往那头看，怎的，书在窗户外呐。

看姬繇一脸贼心不死地盯着窗外，教书姑姑晓得今日书是教不进去了，只好认栽，二夫人生产，小姐行行好甭去添乱了。

这位宛央国丞相小女儿，出了名的闹腾，偏还没人能唬住她，上有三个姐姐，不知为何，丞相独独宠着小女儿。姬繇正室所出，除却长姐姬瑜入宫做了贵妃，余下尊卑立见，父亲又不管她，更无法无天起来。

不去不去，姬繇嘴上答应着，脚下溜得飞快，我去花园抓蛐蛐。

她确实是去花园抓蛐蛐啊，不过蛐蛐蹦到了东院，也赖不得她。

二夫人的气力似乎尽了，哑着嗓子叫唤，接产婆满手是血地出来，又惶惶地回去。姬繇登了后堂的墙，趴在沿上看，又觉得不得劲，干脆飞身下墙。

候着的婢子看见二小姐魂都吓散了，起身要去叫人。

恰此时，屋内哭声骤起，清脆响亮，婢子抱着婴孩欢天喜地地跑出来，姬繇撇下那人，蹿到襁褓边，垫着脚探头看。

肉嘟嘟的肥脸，婢子喜极而泣，颤声：是小少爷，快去告诉老爷，是小少爷！

姬繇不懂四下人的狂喜，仿佛他们是自家抱了儿子。

奔走的繁华光影中，隐约是前代的谢幕，父亲从未有过的愉悦，母亲眉间的阴云埋在人群中，就像看错的，再一抬眼，是母亲和煦的微笑，四月的春风。

夜深，喧闹的丞相府渐渐安静，侍婢揿灭了烛芯，留着软榻上一尾摇曳。

姬繇莫名其妙地被叫来，揉着眼迷蒙地看着榻上的母亲。

室内昏暗，冷冷的毫无温度。

她脚一动，磕到了旁边。

地上跪着人。

我罚你教书姑姑跪在这里，知道所谓何意吗。大夫人问。

姬繇自是明白：女儿没有好好念书

从前半吊子念书的日子多了去了，母亲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心中不解，忽听母亲厉喝：跪下！

她是叛逆，觉着一次无伤大雅，犟着不跪。

旁的大婢凉凉道：二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了。

何以今时不同往日，姬繇想着白日里母亲的神色，明白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