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遇见你

-如何拯救失眠者？

-看着我的眼睛。

01

你的眼睛能使人入睡吗？

黎洲市。

齐光中学。

叶悄握着笔，手肘压在散发着浓厚的油墨味的试卷上，最后一道函数解析题的思路被卡住。广播里响起**，她画掉原来烦琐的答案，碰运气似的随手写下一个“1”。

这堂晚自习突如其来的数学测试让教室炸开了锅，结束后各种对答案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吵得不可开交。

叶悄把课本往书包里一塞，草草收拾完东西，往教室门外走，却在走廊上被隔壁班的同学拉了一把：“喂，叶悄，你卷子做完了没？”

“差不多。”

“不是吧！你也太变态了吧！今天题量这么大，你也能全部搞定啊……”

“学霸简直不是人！”旁边还有别的声音附和。

叶悄作势踢了那人一脚：“滚！别在这儿捣乱。”

“是……”对方拱手作揖，让出条道，捏着嗓子阴阳怪调，“您请走，请您走好……”

叶悄脸上挂着笑，肤色苍白，微微上挑的眼尾看上去总显得有些倨傲而漂亮。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顺手把蓝白色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飞快地穿过人行道，去马路对面赶下一趟公交车。被香樟覆盖的偌大校园在夜色中归于沉寂，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十点整到达小区门口。

半个小时喂野猫，半个小时溜达，叶悄成功挨到十一点。叶家的一间卧室终于熄灯，窗户口变成漆黑一片。

叶悄坐在花坛里的一颗高大的圆石上，双手一撑，跳了下来。她拎起书包，动作很轻地闪进旁边的楼道里。

开门和关门的动作被刻意地训练久了，已经完全消声，熟练到不会发出一丁点儿动静。然后是换鞋，叶悄小心翼翼。

头顶的白炽灯突兀地亮起，一瞬间，叶悄被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叶母穿着黑色睡衣幽灵一样站在房门口。

“妈……”

一秒钟的慌乱之后，叶悄已经恢复镇静，若无其事地继续解开帆布鞋的鞋带：“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间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站住！”

叶悄脚步一僵。

空气似乎一点就燃，搅动着不安。

“你还能睡得着觉！你弟弟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每年春末夏初的这段时间，就像固定的洪涝爆发一样，责难和争吵总是席卷而来让叶悄避无可避。年复一年，伤疤被无数次揭开，痛感在无声无息的时间中变得麻木起来。叶悄从没想过要抵抗，直接卸甲投降。

她那漆黑的双眼望着抓狂的母亲，如有星辰遥遥坠落：“那么，妈，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呢？”

这样的认错和妥协，丝毫没有将叶母的怒火熄灭，反而越演越烈。

“我去死好不好？给小尚偿命……”她冷森森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她是否只是在说气话。

“好啊！你去啊！你现在就去死！”叶母冲她咆哮。

在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叶父出来救场，把叶悄往房间一推，低声叮嘱她：“小悄你别太在意，你妈妈最近精神不太好……”房门被迅速合上，仿佛背后有张牙舞爪的噬人怪物。

母亲大声的哭泣和咒骂被隔绝在门外。

叶悄笔直地扑倒在床铺上，鼻尖充满了陈年旧棉花的味道。她把整张脸狠狠地埋进去，与空气隔绝，渐渐感觉到窒息。

直到最后一秒，她才翻过身，像沙滩上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

墙上的石英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到了下半夜，她依旧睁大眼睛无法入眠，眼泪一直没有流出来，早就干涸在眼眶里。

叶母毫不知情，这是叶悄间接性失眠的第七年。

她确实已经睡不着了，在叶尚失踪以后。

这个家庭中的每一员，都处在崩溃的边缘。白天各自戴上面具正常地生活，每当夜幕降临，卸下伪装回到这个坟墓一般的家庭，就会露出溃烂至千疮百孔的灵魂。

叶悄从床上坐起，打开电脑，登录“旧海论坛”的账号。

旧海论坛是一个五花八门的小网站，叶悄常常混迹其中，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她突然看见自己几个月前发的一篇名为《如何拯救失眠者》的帖子有了新的回复。

网友陆三：“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你的眼睛？”叶悄扯了一下嘴角，难不成你是催眠大师吗？

大概只是无聊的人在乱开玩笑罢了。

兴许因为夜晚太难熬过去，她想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点开对话框，给对方发了私信过去。

悄无声息：“按你的意思，你的眼睛能够催眠，使人入睡吗？”

陆三：“可以。”

悄无声息：“那动物呢？”

陆三：“也可以。”

悄无声息：“催眠自己呢？”

陆三：“不行。”

悄无声息：“听起来好像很好玩……那么，你能不能帮我？”

最后一条消息发出去以后，叶悄半个小时都没有等到回复。她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道：“果然是骗人的啊……”

真可笑，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真的相信了对方所说的。

天色已经微亮，东边的云层变幻成浅浅的湖蓝色。外边的树梢上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楼道里传来打开铁门的声音，有一对老夫妻准备去附近的公园健身。

叶悄退出登录。

洗漱之后，她提着书包，对着空荡的客厅象征性地喊了一句：“我去学校了……”然后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就匆匆出门。

在街角的小摊上买了烧饼和豆浆，又开启新的一天。

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02

看吧，我可没有撒谎。

荣城。

芙蕖山下了一整夜的雨，屹立在山间的小河寺被细密的雨帘包围着，寂静又喧哗。陆城遇拿着手机一直走到西南边的殿堂附近，才成功找回信号。

他登录旧海论坛闲逛的时候，看见之前网友“悄无声息”发的一篇帖子——《如何拯救失眠者》，回复者寥寥，几乎就快要沉下去。

“我就可以啊……”陆城遇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给了对方一个听上去并不可靠的回复：

——“看着我的眼睛。”

私信一来二往，陆城遇跳坐到旁边的窗台上，半靠着窗框，居然还真就这样和网友“悄无声息”聊了起来。

“喵……”

“喵……”

前院看庙人养的老猫从长廊外蹿了进来，一对幽蓝的圆眼睛紧紧盯着陆城遇，仿佛暗夜里巡逻的侍卫发现了敌情，嘴巴一张一合，发出警报。

“嘘——”陆城遇朝它比了个手势，“安静一点！”

老猫似乎和他的饲主一样铁面无私，成心要揭发眼前这个破坏规矩、深夜跑出来上网的少年，叫得一声比一声响亮。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招惹来小河寺里守夜的人。

陆城遇笑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和老猫对峙，老猫尖尖的白牙从他的虎口上擦过，差点划破皮肤。距离还差两毫米时，被陆城遇敏捷地躲开。

“嘿，这可是你逼我的。

“好好睡一觉吧。”

屋檐下悬挂的灯盏发出橙黄的微光，映在他墨色的瞳仁里。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先前那只威风凛凛的黑猫已经温顺地趴在地上，安静地睡着。若是有旁人围观，一定会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

身形高挑的少年只是弯下腰来，与猫对视了几眼，它就立即进入了睡眠状态。

陆城遇蹲下来，摸了摸猫的脑袋：“看吧，我可没有撒谎。”

陆城遇解决完前来巡逻的黑猫警长，重新划亮手机屏幕，网友“悄无声息”又给他抛了一个问题。

“……那么，你能不能帮我？”

陆城遇犹豫了，网络对面那个宣称自己已经间接性失眠七年之久的女生，是在无中生有，只为博得关注，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她的个人信息上显示为十七岁，照年龄推算，岂不是从十岁就开始失眠？

但这如果是真的，她身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城遇点开对话框，正准备回复，眼前飘过一个幽灵似的人影。兴许因为夜深春寒，晚间温度低，那人瑟缩起身体佝偻着背，显得很萧条。

陆城遇认出他的脸。

“方木深……”

那个叫方木深的男孩子转过头来，侧颈细而白，有种轻易就会被折断的错觉。过长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和大半张毫无血色的脸，像因为过早丧失掉体内养分而枯萎的植物，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灰败的死寂。

“你这是一整晚没回屋里睡？”陆城遇问道。

方木深出来的方向是柴火房那边，就算他不说，陆城遇也猜出了个大概。应该是又被同学恶作剧，锁在里面，熬到现在才逃出来。

“每次都这样，果然是软柿子任凭人捏……”

陆城遇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

方木深始终沉默着，如同梦游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与外面的世界彻底地隔绝，对陆城遇的话置若罔闻。

看着他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长廊上，陆城遇愣神了好一会儿，心中一阵烦躁。再掏出手机来时，回复网友的热情已经消退。

陆城遇站在回字形的游廊上，眼前一角逼仄的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泛白，雨声消匿。

天又快亮了。

再过十来分钟，就会有钟声响起，宿舍中会有一群青葱的面孔稀稀疏疏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庭院，去后方的教室里开始一天的美术课程。

荣城人都知道，芙蕖山上的小河寺，前身是座文庙。后来被当地的富商陆续扩建三次，又修缮了两次，渐渐衍变成一座小规模的美术学校。

山中清静，常年云雾缭绕，犹如仙境，与世隔绝。

这里邀请来了最好的美术大师和各科文化老师。富商们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山学画，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期望着他们闭关几年之后下山，一个个脱胎换骨，变成黄公望和张择端，变成站在人生顶峰、意气风发的大人物。

前院庙堂暮鼓晨钟，檀香袅袅，从木窗中飘荡出来。

他们每天在这里进行超过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和学习，长年累月，仿佛无休无止，让人渐渐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年少时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