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年头，没有几个女人能坐满一个月的月子。

但是别说整个生产队，就是整个公社也没听说哪家的公婆恶毒到这种地步。

更别说现在还不是双抢的季节，谁家都不至于忙到让一个产妇干活。

“咋的，生个丫头片子，还有脸躺在炕上等吃等喝？那是我儿媳妇，我儿子都不说啥，轮得到你们瞎哔哔啥？”

耗子婶梗着脖子，眼看着再也追不上已经跑远了的癞子头，她只好放弃，吐出一口浓痰，站在原地喘个不停。

换了别人，被这么多人一起围攻，早就臊得恨不能在地上打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了。

但耗子婶毕竟不是一般人。

她和顾老太太斗了大半辈子，就没赢过，所以压根没觉得自己今天又输了是啥新鲜事。

输啊输啊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反正，她亲眼看见顾家的小赔钱货没奶喝，确实饿得嗷嗷叫，心里就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觉得够本了。

“关门！”

顾老太太一声令下，王大丫“哎”一声，迅速地关起房门，顺便又给门闩插上了。

苗兰花一声不吭地放回菜刀，把那几个碗端出来，又把凉掉的饭菜回锅热了热，前后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真是癞蛤蟆落在脚面上，不咬人膈应人！”

顾老太太恨声骂道，又招呼大家赶紧吃饭。

被耗子婶这么一搅和，顾家人草草填饱了肚子，各自回屋休息。

顾学信端着一碗热热的红糖鸡蛋水，一低头，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刘盼娣倚在炕头，双眼红红的，一张脸透着惨白。

“我娘让你喝了。”

顾学信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碗放在了炕头，转身要走。

“姓顾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癔症了？我告诉你，我刘盼娣生的是儿子，是儿子！我拼死拼活给你们老顾家生了孙子，结果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这么对待我儿子的，你们要遭报应！”

刘盼娣喊住他，用手捶着身下的褥子，连声叫骂。

顾学信皱眉，无奈地回头看她。

“你好好休息，想要吃啥就让大嫂给你做，别折腾我娘。”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要是想见娘家人，我明天一早就去接你娘和你五妹，叫她们过来陪你说说话。”

一听到顾学信要去刘家，刘盼娣的表情立即变了。

她用手死死地攥着一角枕巾，两片失了血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难道，是顾学信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然的话，那他为啥要去刘家，还特地提到了她五妹？

刘盼娣不敢再想下去，她甚至不敢抬头与顾学信对视，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现在有多么心虚。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学信又开口了。

“是闺女也好，总归孩子是没错的，我说她是我顾老五的孩子，那她就是我顾老五的孩子。哪怕你再不待见她，我们一家子也能把这个孩子好好拉拨大，让她成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魂不守舍的刘盼娣猛地把头抬了起来，却只看见了还在晃动的门帘子，而顾学信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啥叫“总归孩子是没错的”？

他这是拿话在暗示她？

难道他已经知道......不，不可能！

结婚那天晚上，自己不是特地拿烧刀子把顾学信给灌醉了？

第二天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脑袋疼得像要炸开，两眼发红，根本就不记得前一天都发生了啥。

至于白帕子上的血，刘盼娣也早就抹上去了，连顾老太太那边都没觉得不对劲儿。

可顾学信刚才的样子，真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刘盼娣越想越害怕，身子也跟着哆嗦起来。

“娘，你找我？”

正在院子里洗脸的顾学信听见他娘喊人，把毛巾往肩膀一搭，进了老两口的屋子。

一走进去，他就看见顾老头盘腿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沉默地抽着烟。

顾老太太眯着眼睛，数着手里的一沓钱票。

“你明儿一早去镇上，找你二哥，叫他想想办法，给咱弄来两袋奶粉。我听大队长他媳妇说过，那奶粉是好东西，只要舀上两勺，再兑上水，搅一搅就能喝了，最有营养。”

顾老太太也想好了，就算喝不到亲娘的奶，不是还有奶粉吗？

“还有那个什么什么麦子精，要是有那个最好，估计你二哥也弄不来，先打听着，万一啥时候有了呢？”

她自言自语道。

顾学信下意识地纠正亲娘：“麦乳精。娘，那叫麦乳精，不是麦子精，麦子咋还能成精了？”

闹了这么一个笑话，只见顾老太太嘴角一耷拉，没好气道：“你娘我就是一个没见识的乡下老婆子，当然啥都不懂！”

“娘，你快别这么说！”

顾学信一怔，脸皮发烫。

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从小就淘气，既不像大哥那样舍得力气下地伺候庄稼，又不像二哥心灵手巧，学啥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更不像四哥身体壮，打架能一个打五个。

就连他觉得最没本事的三哥，好歹还知道听爹娘的话，让干啥就干啥。

家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懒散的，整天游手好闲，从村头晃到村尾，没个正经样子。

如今他都二十来岁了，还让亲爹亲娘为自己这一摊子狗屁倒灶的事情上火发愁，真是大不孝啊！

“娘......”

越想越难受，顾学信哽咽起来。

顾老太太赶紧摆手，一迭声阻止道：“哎呀，快把你那点猫尿收回去，少吭吭叽叽的！明天早点起来去办正事，别再饿着我大孙女。”

于是，顾学信刚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就被打断了。

“咱也不知道这奶粉要不要票？你二哥手上要是没有，就得去找别人换。你多带一点钱，没票就得多花钱。求人办事，说话三分笑，伸手不打笑脸人......”

农村人一年半载也摸不到半张城里的计划票据，顾老太太愁得很，却还不忘叮嘱着小儿子和外人打交道的技巧。

她一边把手里的钱点了又点，一边拿起帕子，仔仔细细把钱卷好。

听着亲娘的教诲，顾学信不停地点头答应着：“嗯，我都记着了，还是娘好。”

旁边的顾老头忍不住骂道：“你但凡把糊弄你爹娘的力气用一半在外头，就够你吃香喝辣了！臭小子，脑袋瓜子里没长一点儿好东西，浑身懒出蛆，啥活不干，就属你说得好听。”

顾老太太顺着接下去：“这就叫破瓶子长了一个好嘴，不知道随了你们老顾家的谁。”

顾老头不乐意了，把眼睛一瞪：“咋不是随你们老苗家？”

“呵，放你姥姥的狗屁！俺老苗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实诚人，生不出这一肚子坏水的。”

顾老太太冷笑。

一扭头，她看见顾学信还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地上，立刻又不乐意起来。

“你站着干啥，等我给你拿糖吃？你大嫂都累一天了，你还打算让她夜里给你们两个大闲人带孩子咋的？给老娘滚蛋，赶紧把孩子抱回去。”

闻言，顾学信马上去顾学仁的房里抱他的闺女去了。